朕真的不务正业 - 第963章 谋天算地终倾覆,机关算尽断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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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3章 谋天算地终倾覆,机关算尽断青马
    锐卒来了,青天就有了,这是容城县在京营锐卒来了之后,街头巷尾的一句流言。
    在锐卒没来之前,容城县已经到了连衙役都拿不到俸禄的地步。
    衙役拿不到俸禄,要想生活下去,就要取之于民,取之于民,百姓就得遭罪,城中有帮派,百姓遭罪,城外有山匪,百姓还是遭罪,这容城县靠着驰道,百姓生活依旧苦不堪言。
    锐卒来了,欺行霸市的衙役、凶狠暴戾的帮派,杀人不眨眼的山匪、灾年不肯减租的乡绅,全都被京营锐卒给抓捕归案!
    这一下子,压在百姓头上的大山没了,这真的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天大光!
    李如松其实特别紧张,上一次祁家大院,那是明晃晃的反贼,平叛就是,这次算是镇暴先登营组建以来,第一次派出镇暴。
    如果执行不顺利,这个镇暴先登营会被广泛反对,如此一来,陛下对内的一个重要手段就会失效。
    李如松不想辜负圣恩,所以从出发到执行,都是严格约束军纪,生怕出现不想看到的场面。
    尤其是在驱散人群,攻破了县衙之后,他就更紧张了,他害怕容城县百姓全都聚集起来,容城县二十七万丁口,全都聚集起来,他这三千人,还能把二十七万人全都驱散?
    可自从攻破县衙之后,百姓对于军管,并没有什么抵触,尤其是在帮派、山匪、乡绅相继被捕之后,百姓对军兵已经完全没有了抵触。
    百姓害怕军兵,因为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百姓们最担心的就是军兵趁着镇暴,踹开自己家门,抢走自己的财物,奸淫自己的妻子女儿,甚至杀人。
    传闻中京营锐卒军纪严明,从不扰乱百姓,可传闻归传闻,谁都没亲眼见过。
    在撤掉大栅栏允许自由进出之后,李如松就更紧张了,他担心百姓聚集,百姓小心试探,担心军兵抢劫,彼此试探了三五日。
    李如松没见到百姓聚集,百姓没见到劫掠,军管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容城县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让李如松彻底松了口气,不再担心的是,城外驻扎军营,被扔了两扇刚宰的猪,李如松找到了扔猪的人,把银子付了。
    汪小六,大名汪景芳,他是河南人,亦农亦军,打小种田,靠着一把力气,在巡检司混了个弓兵,平日驱逐野兽领赏为生,他打死过四条大虫。
    那是一窝老虎,他一个人用了四天,才把这一窝老虎全杀了,虎力弓对付老虎,也非常好用,只要射的准,老虎真的不是汪小六的对手。
    万历九年他参加工兵团营,当年九月,汪小六遴选入了京营。
    万历十三年,他被选为了陷阵先登,四月,他随京营入朝抗倭,东征九胜,他打了六场,参与了十二场场对山城的进攻。
    拔山城,是汪小六这辈子干过最累的活儿,倭寇的乌龟壳真的很硬很硬,他每次都累脱力。
    汪小六从小就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饭量也出奇的大,九岁起就开始自己打猎,但他从来没吃饱过,饭量太大,小门小户养不起不说,还要有肉食才能觉得饱。
    进了京营后,他才知道,吃米饭面条可以管饱,吃牛肉也可以管饱!
    汪景芳在万历十四年从朝鲜战场回到了大明,立刻进了讲武大学堂,因为能吃,他在大学堂混了个大胃王的外号,万历十八年,汪景芳从讲武大学堂毕业,成为了骑营的把总。
    骑营是精锐,汪景芳是精锐中的精锐。
    李如松带着几个参将巡营,正好看到了把总汪景芳。
    汪景芳手下有四个百总,带着四司,每一司有百总四人,每一个百总负责一辆偏厢战车,汪景芳手下有十六辆偏厢战车,有正奇军兵325人。
    把总是重要的基层庶弁将,是将帅的手、脚、眼睛,所以李如松和汪景芳很熟悉,很熟悉。
    “小六。”李如松示意参将继续巡视,自己走向了正在磨臂盾的汪景芳,笑着说道。
    “见过副帅!”汪景芳赶忙俯首见礼。
    李如松找了块巴掌大的石头坐在了地上,让汪景芳坐在了另外一块石头上,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地上,说起了这次容城平叛之事。
    聊的内容很多,比如汪小六觉得臂盾有点大了,影响行动,忠诚棍有点轻,打不动人。
    一尺六寸,重三斤四两的铁棍,被称之为忠诚棍。
    “这棍子已经很重了,稍微用点力气,就要把人打骨折,不能再重了,镇暴是镇暴,不是战场攻伐,可以再长点,一尺六寸有点短了。”李如松觉得棍子重,汪景芳觉得棍子轻。
    这棍子到底多重,还是陛下说了算。
    “什么感觉?和在战场上,有什么区别?”李如松好奇的询问汪景芳,这次派出任务的感受。
    “额…”汪景芳左看看右看看,才低着头说道:“副帅,俺是个粗人,说了您别不乐意,俺觉得,打的轻。”
    李如松扶额,汪景芳的感受出乎了李如松的预料,京营军纪不得对百姓出手,这个军纪很严,非常的刻板。
    小六入营还是李如松选入,小六自从入营后,就一直严格遵守军纪,李如松还以为小六会有些负罪感,但似乎并非如此。
    “说说。”李如松疑惑的问道。
    “副帅,你看,这许徐御史出行,有缇骑随行,徐御史骨鲠,也是要查反贪的案子,这在青马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些人还来阻拦京营入城,俺觉得,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百姓最恨贪官。”汪景芳闷声闷气的说道,讲道理他讲不出来,但他有是非对错的判断。
    “百姓被裹挟,并不知情。”李如松摇头说道:“挟民自重,这都是老手段了。”
    “不,他们知道。”汪景芳立刻说道:“副帅,青马桥平日里车马不断,对容城很重要,这桥塌了,百姓立刻马上就知道了,而且街头巷尾都在说,怎么可能不知道查贪腐的徐御史落水?”
    “明知道京营来做什么,他们还要为了那三两银子堵路,安民告示、三枪示警都无法驱散。”
    “他们不知道拿的是什么银子吗?俺觉得他们对自己拿的究竟是什么银子,一清二楚!”
    “你讲的有道理。”李如松略显有些错愕,他经常跟随戚继光在文华殿议政,时间长了,他内心深处,觉得百姓都是被裹挟的,是无辜的。
    可到了具体的事情里,容城这些堵路的家伙,真的不知情?
    汪小六是底层出身,他觉得这些人绝不是不知情的,那可是暗害钦差的大事!
    钦差翻车掉到了河里,差点就死了,百姓议论纷纷,哪怕是出于避险的考虑,也不该参与到堵门,这多危险,乱糟糟的,刀剑又不长眼。
    什么人,才在这个时间凑到瓮城城门处?
    汪景芳继续说道:“这次被捕的人里,都是跟着家丁、帮派把头厮混的人,为虎作伥的伥鬼。”
    “我知道了,陛下的犒赏到了,今天吃牛肉炖土豆,看好军兵,决不可饮酒。”李如松站了起来,说到了皇帝恩赏。
    陛下送了三千斤牛肉,通过驰道送到了容城县,派出军兵每人可以分一斤,人人有份,再加上土豆块,哪怕只加点盐,炖一炖都极为美味。
    “送副帅。”汪景芳一听有牛肉吃,立刻眉开眼笑,给陛下当兵,真的能吃饱,再想到回京还有十个月的俸禄,家里六岁的娃,几年的笔墨纸砚就有了。
    汪景芳其实没说心里话,镇暴那天他回到营帐内,看着床头放着的四银恩赏,多少有点睡不着,这才干了多少点活儿啊,陛下又给了这么多恩赏,汪景芳只觉得白天舞棍力气有些弱了。
    李如松又找了几个把总问了问,都得到了相似的答案。
    从徐成楚翻车落水起,矛盾已经在激烈碰撞,矛与盾碰撞的火星子,都把京营给招来了,其中的危险,连路边的小乞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种时候,还要往上凑,还要堵门。
    这些人,还能称之为百姓吗?
    提刑千户负责审案,青马桥的案子并不复杂。
    知县孙奇逢下令,师爷刘文敬找到了东牛胡氏,让胡氏负责办,胡氏找到了山匪赵三刀,连夜破坏了桥墩。
    这个案子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知县孙奇逢下的命令,并非要杀徐成楚,而是让青马桥塌了,阻拦徐成楚几日,让徐成楚不要尽快南下。
    师爷刘文敬跟胡氏胡文璐讲的时候,在城里的青楼,两个人喝了两斤马尿。
    迷迷糊糊,喝断片的胡文璐只记得一些片段,什么徐成楚该死,兹事体大,青马桥这些字眼,就开始安排赵三刀办事。
    赵三刀连对谁下手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把事情办了。
    简而言之,知县孙奇逢被‘倍之’了,他下的命令被加倍执行了。
    胡文璐、赵三刀觉得孙奇逢既然敢下这样的命令,那就是朝里有人,有后路、后招息事宁人!
    孙奇逢觉得自己的命令只是阻拦,这师爷、缙绅、山匪还敢刺杀钦差不成?
    知县孙奇逢知道后,人都傻了,等到京营来了,乱了分寸,寻思着紧闭城门,先抗几日,找找过去的亲朋故友座师同窗,在朝中美言几句,看能不能过关。
    李如松是领着圣旨来的,他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入城。
    城中帮会、城外山匪,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京营来了,把他们也一锅端了。
    同样,被捕的阴氏、陈氏、孙氏等等,都跟青马桥坍塌案无关。
    但这几家没有被无罪释放,提刑千户带着两百缇骑,对他们的过往进行了严密的调查,只一旬时间,就查出了兼并田土、经营赌坊、买卖丁口、逼良为娼、截断沟渠等等十几件罪名。
    这可不是提刑千户给这几家扣帽子,这些缙绅之家,腚底下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提刑千户这个查法,天下就没有干净的缙绅。
    李如松为了防止民乱,又下了一个公文,还田。
    闲着也是闲着,京营锐卒们出动,深入乡野,把田亩按各村各乡丁口,划界还田。
    李如松有自己的打算,眼看着天变来了,万一天变更加剧烈,陛下迫不得已要对北方诸地进行军管,那京营锐卒没有一点还田经验,怎么执行陛下圣命?
    趁着这次派出镇暴,累积了一点经验。
    “孙奇逢,你为何要下令阻拦徐成楚前往武昌府?得谁授意?”李如松问起了这个案子的关键,他为何要阻拦徐成楚。
    “武昌府同知宋英廉的族弟给我写信,让我帮忙。”孙奇逢失魂落魄,他也没什么抵抗意志,有什么说什么了。
    驰道窝案七号案,工兵团营把总举报宋英廉以次充好,替换惠民药局药材牟利,把总反倒是被流放。
    “他让你帮忙,你就帮忙?”李如松被气的头晕目眩,胆子真大!
    “我也没想到京营能来啊!”
    孙奇逢一脸懊恼的说道:“我原来打算,徐御史问责起来,就把赵三刀推出去顶罪,但徐御史不问,就直接走了,我还想着如果是朝廷派了缇骑来查,我就把胡文璐、赵三刀全都推出去顶罪。”
    “结果,来的是京营。”
    孙奇逢是真的没想到,陛下会这么不讲规矩,哪怕是派缇骑来,孙奇逢也有周转的余地,这派了京营来,这彻底打乱了孙奇逢一切的安排。
    李如松沉默的看着孙奇逢,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孙奇逢可怜,孙奇逢真的是可怜的倒霉蛋,手下倍之,加倍执行导致了这一系列的意外吗?
    宁远侯世子、京营副总兵李如松认为不是。
    因为他想到了张居正总是讲的超组织现象。
    只依靠各衙门官吏的默契,以一种集体默契、集体动作,来对抗朝廷政令的行为。
    李如松非常非常厌恶文官,他在李成梁唉声叹气中长大,那时候他不理解,为何亲爹那么能打,还总是被为难,戚继光比他爹还能打,更加被为难。
    万历元年进京遴选,李如松还因为敌视,和谭纶发生了冲突。
    直到他跟着戚帅入文华殿廷议,在张居正解释之后,他才明白了,兴文匽武,也是一种超组织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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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现象真实存在,孙奇逢这个案子就是如此,陛下派出京营,绝非小题大做,而是必要措施。
    只要陛下退一步,徐成楚必死无疑,对徐成楚的刺杀只会层出不穷,陛下只有激烈反应,才能让人畏惧;
    陛下只要退一步,反腐司这个衙门等于白建,反腐大事,根本无力推行,那些乡贤缙绅因为天变做出的承诺,也会当屁放了,不会执行。
    陛下如此这般大动干戈,就没人敢打那些个鬼主意了。
    “你为什么不给衙役发俸禄?”李如松问了一个细节问题,孙奇逢要依靠这些衙役才能为所欲为,居然连俸禄都不给发。
    孙奇逢下令封闭城门,县尉直接领着衙役投了。
    “不给他们俸禄,他们也会自谋生路。”孙奇逢吐了口浊气,也没编排理由,银子的确都是他贪墨了,反正衙役会自己找钱。
    请托题调、扣克规例、滥准词讼、派发属印等等都是知县、知府来钱的手段,大明官员一点都不穷。
    李如松结束了审讯,上奏朝廷容城诸事。
    朱翊钧收到了李如松的奏疏,和提刑千户的奏疏的内容相互印证了下,案子已经非常清楚了。
    张居正贴了张浮票:
    谋天算地终倾覆,机关算尽断青马;
    暗箭明枪皆成空,凛然正气破贪枷。
    “真的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朱翊钧看完了这奏疏,摇头说道,这个孙奇逢死的一点都不冤枉,一干案犯已经移送京师。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已经有了初步的判决,被捕之人,首恶斩首示众,其余从犯流放吕宋,一概不留。
    “副帅这个还田,可谓是点睛之笔。”冯保提醒陛下,李如松还有一个功劳,还田。
    乡贤缙绅不怕皇帝来杀头。
    你皇帝杀了大宗,还有旁支,杀了旁支还有大宗,你杀了大宗和旁支,还有别的乡贤缙绅之家。
    乡贤缙绅就像是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一样,一茬又一茬。
    乡贤缙绅最怕的事儿是还田,这一还田,容城县六七十年,不会有乡贤缙绅,只会有粮长、里长。
    “而且副帅这一还田,就让这乡贤缙绅和官吏离心离德了,日后那个官吏想要对抗王命,乡贤缙绅恐怕不答应。”
    “若引来了雷霆之怒,这官吏事后还是官吏,这乡贤缙绅却没了立根之本。”冯保再次赞叹这一妙手。
    还田简直是妙手中的妙手,点在了最最关键的地方。
    地方官吏和乡贤缙绅在对抗王命上,就有了巨大的分歧,你官吏为了自己的目的,要跟朝廷对抗,我乡贤缙绅世世代代的积累,变成了一场空。
    这乡贤缙绅再执行官吏的命令,就要思虑清楚后果了。
    为虎作伥,难就难在老虎和伥鬼一条心,这一还田,弄得老虎和伥鬼都互相戒备了起来。
    朱翊钧拿着奏疏,摇头说道:“有没有可能,李如松没想那么多,他就是想积累一点还田经验,若是日后真的要军管,防止手忙脚乱?”
    李如松这个人,性格非常简单,他读了很多书,但终究不是读书人,他想的没那么复杂。
    要用李如松,一定要想方设法克制李如松的脾气,他脾气上来了,对面四万倭寇,他三百人都敢冲锋过去。
    李如松之所以要还田,其实是怕百姓乱起来,执行还田,就是为了让百姓忙起来,顺便给他们好处,安抚百姓不安。
    冯保左看看右看看,看叶向高不在,才低声说道:“他就是想不到这些,才让人安心。”
    李如松要是能想到这些,对政事有如此敏锐的嗅觉,那才让人不放心。
    一个武功赫赫的将领,还工于心计,对政事有热情、有办法,用到边方开拓是极好的,但用在京营总兵的位置上,就有些危险了,尤其是对皇帝本人而言。
    李如松可堪京营总兵大任,京营后继有人。
    “徐成楚已经赶到了武昌府。”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
    徐成楚落水的风寒还没有好,再出发后,又在开封府停留了三日看病,未等痊愈再次南下,已经赶到武昌府。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极为辛苦,到了武昌府,徐成楚就又病倒了,武昌府的医倌诊断,已经从风寒到了肺炎。
    肺炎在这个年代是要人命的东西,徐成楚如果在容城县多休息几日,病情不会加重到如此地步,但他没有休息,没有养病,这症状就已经很严重了。
    朱翊钧下旨徐成楚好生养病,再加上大医官的救治,有老卤水,肺炎还是可以救治的,徐成楚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武昌同知的族弟请孙奇逢阻拦徐成楚,目的就是要给湖广地面争取销毁证据的时间,徐成楚晚到一天,就多一天时间的遮掩。
    这也是为什么徐成楚昼夜疾驰,风寒没好也要南下的原因。
    朝廷不查办的时候,每个人手里的证据,就是互相牵制的重要手段,朝廷查办,这些彼此牵制的手段,就成了催命符。
    拖一点时间,一些个要案就可以遮掩下去,就是缇骑手眼通天,依旧查不到什么。
    窝案已经爆发,地方衙门想的是减轻罪名,这个时间,就是比快。
    “舍生取义,取义成仁。”朱翊钧面色极为复杂,他知道徐成楚骨鲠,但没想要能硬到这般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根据陈末送到京师的塘报,这徐成楚让陈末把他的尸体带到武昌府,陈末多次劝徐成楚休息,他自己前往,徐成楚也不肯休息,因为他徐成楚才是朝廷命官。
    人可以死,案子必须办,我可以死,你们给我陪葬,这就是徐成楚的决心。
    朱翊钧有些动容,这些臣子,拼了命要维护的,不仅仅是他老朱家的江山,还有天下的秩序。
    “朕反思了一下自己。”朱翊钧拿着徐成楚的奏疏,摇头说道:“朕就不该廷议,就该在收到塘报的时候,立刻派出京营。”
    朱翊钧出兵了,派出了京营,但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决绝,不够果断,他觉得自己有些优柔寡断了些。
    朱翊钧每天都会复盘一下今天的决策,每月都要做一遍总结,每年初一要祭祀太庙,把过往一年的事儿,跟那些个画像絮叨絮叨,也是对过往的复盘,查漏补缺。
    这次,皇帝觉得自己不够果决。
    “陛下,臣倒是觉得,还是在文华殿上廷议为好,这戎事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冯保倒是不觉得陛下的决策有什么失误的地方。
    徐成楚是个好人,真清流,是和海瑞一样的骨鲠人物,但天下事儿,不是光靠清流就能做成的。
    显然海瑞就很清楚这一点,要不然当初海瑞为陛下神剑反腐,早就把王崇古反了,还能让王崇古做文成公?
    政治这东西,从生下来就是肮脏的。
    这天下也从没什么权谋,体面的时候,你野马分鬃,我白鹤亮翅,互相推手借力打力,不体面的时候,指责某人是坏人,是反贼,撕破脸抓人!
    这朝堂权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鸿门宴那点事,请客、杀头、收下当狗,只不过过程稍显复杂一些而已。
    在冯保看来,皇帝可以是个恶人,可以暴徒,甚至可以嗜杀成性,但,唯独不能是个好人。
    好人就会跟海瑞、徐成楚一样,做事束手束脚,甚至还有巨大的生命危险。
    “陛下,现在没人敢再对徐御史动手了,甚至他们盼望着徐御史赶紧好起来,千万不能死,因为徐御史真的死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就该到了。”冯保又仔细斟酌,说了一番不太好懂的话。
    徐成楚敢舍生取义,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舍生可以取到义,这是可以确定的。
    陛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借他的死,将反腐彻底贯彻下去,徐成楚追寻的公平、正义可以依靠皇帝实现。
    可是陛下又能依靠谁、期盼谁去实现追寻的彼岸呢?
    陛下只能依靠自己。
    “陛下,费利佩年老昏聩,糊涂事做了很多,陛下就说:愤怒之下做的决策,会让人后悔终身,没有人可以例外。”冯保有补充了自己的意见。
    他作为内相,个人认为,圣君英主不应该在愤怒的情绪下做决策,那是把国事当儿戏,而且很容易被大臣所利用。
    三思而后行,不是一种怯懦、软弱,更不是优柔寡断,最重要的是三思之后的行。
    陛下三思后出兵了,这才是关键。
    出兵不是一时激愤的抉择,而是反复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抉择,相比较暴怒出兵,文华殿廷议后出兵,更具有威慑力。
    暴怒出兵是皇帝激愤,是胡闹,文华殿廷议后,朝臣们也支持出兵,代表了皇帝和朝廷的双重意志,这才是对官僚们最大的震慑。
    皇权和臣权在这片土地上斗了几千年了,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这种廷议出兵,代表着皇帝和大臣们形成了反腐的共识。
    “你的意思是,群体决议,是对付克终之难的最好手段?”朱翊钧思索了一番,笑着问道。
    冯保思索再三,摇头说道:“难说。”
    费利佩有个国务委员会,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重要遗产,费利佩把国务委员会解散了三次,前两次是为了金债券演的戏,最近这一次,是费利佩独断专行。
    群体决议,对付不了克终之难,一个皇帝的威权,在执政的过程中会不断加强,越是明君圣主,威权越重。
    万历十八年,陛下的‘朕意已决’,已经没有人敢反对了。
    克终之难这个难题,只能交给陛下自己去解决了,别人真的帮不上忙。
    朱翊钧没有在这件事上多纠结,拿着一本奏疏,说道:“户部请复祖宗成法。”
    张学颜领户部,请命复洪武成法,营造官仓、卫仓、常平仓、义仓,积蓄粮米,赈济灾荒。
    洪武二十六年四月,朱元璋下旨:朕尝捐内帑之资,付天下耆民籴粟以储之,正欲备荒歉,以济饥民也,凡遇岁饥,则先发仓廪以贷民,然后奏闻,著为令。
    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多次发内帑,建立四仓赈济灾荒,如果遇到灾年,允许地方官先发仓廪赈济,再奏闻朝廷。
    先发仓廪赈济,再报闻朝廷,这一定程度上滋生了贪腐,多少府库粮仓都被灾荒给掏空了,但同样,一旦真的有了灾祸,谁弄出流民、饥荒,谁就掉脑袋。
    为了不掉脑袋,四仓在永乐之后,就慢慢和开中法一样被彻底败坏了。
    现在天变来了,把祖宗成法收拾收拾拿出来直接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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