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梟贼 - 第189章 高彦踏雪访钱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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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9章 高彦踏雪访钱鏐
    乾符六年春初,衢州以南的群山当中,高彦被朱温打得惨败而归。
    高彦痛定思痛,得出了与朱温相同的观点。
    步兵指挥能力有所欠缺,致使高彦没能顶住朱温的劫营。若非高彦急中生智,放火阻挡朱温追击,以上千条蛮人性命为代价,把伯父高駢视若珍宝的长武突骑儘可能保了下来;他的大將生涯,恐要就此葬送了。
    高彦不会因此妄自菲薄。在他看来,比起將兵,统帅更重要的是將將之才。
    即便如此,在多山的南方作战,高彦的確需要一个更擅长统率步兵的將才协助自己。
    人选非常好找,对方已造出相当的势。两浙市井坊间,时常能听到说书人传唱屯兵八百里,嚇退黄巢数万大军的故事。
    而且,这个人没有摆架子的习惯,高彦用不著三顾茅庐。
    倒春寒覆上杭州地面,带来罕见的南国春雪时,高彦也一袭缓带轻裘,踏著满地雪粉,不请自来。
    钱鏐生下来时,因相貌丑陋,差点被父亲扔到井里淹死,因祖母爱怜,才保得性命,遂得了个小名婆留。
    高彦早从石镜镇將董昌口中得知钱鏐其貌不扬,真正见面时反而鬆了口气。
    倒也没想像的那么丑,无非一张宽脸如同被踩扁的螃蟹。
    何况,高彦只与他相处了半盏茶时光,就觉得这张脸越看越顺眼。
    高彦进门时,因在林中与董昌比校射猎,弄得大汗淋漓,口乾舌燥。
    哪怕儘可能做出世家贵公子的雍容閒適模样,钱鏐还是发现了高彦衣领內的点点汗珠。
    钱鏐其时正在沏茶,却没有直接把茶水给高彦饮,而是用粗陶海碗盛了大半碗凉水,高彦捧过一饮而尽,乾渴尽去,顿觉腋下有如凉风生出。
    接下来钱鏐换了一口白瓷杯,將加了少许精盐的温热茶水注入其中。
    高彦此时已经解渴,温茶入口,脾肺皆暖。
    钱鏐又以小杯奉上香茗。高彦小口品啜,茶香悠远,只觉回味无穷。
    “具美出身军旅,倒是泡得好茶。”高彦出言赞道。
    钱鏐,字具美。大抵与西汉名將霍去病一般,寄託著父母的美好愿望。
    “哪里哪里。”钱鏐笑道:“茶技平常,比杨行密师哥差远了。”
    他说话时,神情爽朗,有一种洋溢的自信,令他其貌不扬的面容也顺眼起来。
    高彦留心观察钱鏐眼底神色,只觉对方笑容纯粹,眼神中找不到一丝滯虑。
    钱鏐虽然出身寒微,但作为藏剑山庄真传弟子,懂点诗书,又会沏茶,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钱鏐泡茶手艺確实平常,远非精於此道,话语並不是自谦。
    之所以这三盏茶感受著如此滋味美妙,是钱鏐將自己的细密心思融入其中的结果。
    高彦也是极聪明之人,当然发现了其中关窍。
    但他明知故问:“现下我已经解渴,却想知道这三杯茶有何不同?为何具美要端三盏不一样的茶呢?”
    钱鏐欣然答道:“彦纬將军初进门时,肌肤渗汗,我若给將军喝热茶,不仅不解渴,还会感觉烫口,一时无法適应。我便盛上一碗凉水。”
    “凉水量大解渴,饮罢便应以身体为重,再喝容易伤身。於是我又端上温茶,仔细观察將军反应,见您已逐步適应,才敢奉上刚沏好的上茶。”
    “哈哈哈……好一个三进茶,怪不得董昌夸你是王佐之才!诚不欺我。”
    钱鏐洒然一笑:“董镇將待我如弟,昔年散尽家財,募集团练兵报国,就將不才引为左膀右臂。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弟,有些溢美之辞也是难免。”
    高彦抿了口茶,沉吟少顷:“具美听过哀駘它的故事吗?”
    钱鏐应道:“《庄子·德充符篇》中的人物,如何没听过?”
    纵然高彦身份远高於自己,钱鏐並不一味谦卑,也时而展现出自己的见识和自信。
    哀駘它,出自庄子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駘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寧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听过那就好办了。”高彦眼神突然露出一丝促狭:“我听具美言语,颇有哀駘它之风,想必也和哀駘它先生一样,很有桃运罢。”
    庄周所讲的故事当中,因为哀駘它说话特別顺耳,许多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与其做別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駘它先生的妾”。这当然只是庄子描述贤人的吸引力,不必取决於外表的寓言笔法,不可与现实等同。
    “將军说笑了,在下哪能与庄子笔下的贤人相比。鏐只有一个未婚妻子。”钱鏐自嘲道:“寻常女子见了在下这副尊容,无不骇然而逃,幸亏还有这么个好女孩儿,对在下不离不弃。”
    高彦听董昌提起过这个女孩子,是浙西观察判官吴仲忻的女儿。
    当下击掌道:“没想到具美还是个痴情之人!只是以具美之才,今后平步青云,亦非难事。届时为了『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免不了要多纳些如夫人进门。群满堂,具美可能保得初心?”
    这个问题相当刁钻,钱鏐也不好回答说在下这辈子绝不纳妾,万一將来做不到,落別人耳里岂不传为笑料?
    “先贤制礼,妻妾有別。宠妾灭妻,是为非礼。无论何时,爱妻永远是钱某心头最娇艷的那朵陌上之。纵有旁的女子进门,钱某必使其安分低伏,勿让乱了礼数。”
    “男儿多情而不滥情,真爱以外,不过工具、玩物罢了。”高彦一拍钱鏐肩头:“果然是个好汉子!”
    钱鏐的回答,確实切合高彦这样世家子弟眼中的道德伦理观。
    高彦又道:“余言语唐突之处,不过相戏耳。具美休要沉心。”
    他明知钱鏐读过些诗书,又是藏剑山庄的高徒,並非寻常丘八可比,却还称钱鏐“出身军旅”,其实已是绵里藏针。钱鏐却始终应答从容如和风,不卑不亢,让高彦无可挑剔。
    高彦也懒得问最后一个问题,直接道:“草贼將掠取岭南,伯父已向朝廷上书奏请,欲以高某为主將南下,会同广州李迢等诸镇,討灭妖氛。具美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下一刻,高彦终於在钱鏐眼中看到了浮动的喜色:“蒙彦纬將军青眼,具美万死不辞!”
    高彦大笑起来:“具美多礼了,都是报效国家,我岂能以此作为自家私恩?你我同心,將黄巢、朱温等一干贼党献首北闕,到时候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这才不负男儿平生之志!”
    当夜与钱鏐拜別后,高彦又找到了董昌,两人在积雪的院中相对而饮。
    董昌是財主出身,颇有家资,在王郢起兵作乱时组织团练,而被故镇海节度使裴璩提拔。却不学无术,言语鄙陋,不似钱鏐粗识章句。
    高彦对董昌也懒得摆什么世家的谱,直接发力猛拍董昌肩膀,畅声道:“董镇將家的钱鏐小弟,真是个奢遮男子!这番南下破贼,少不得镇將一份功劳。”
    “董老哥也不用怕高某借了不还。高某借用钱小弟,就这番岭南之役,之后自当完璧归赵。钱小弟立了功劳,董老哥也跟著水涨船高,岂非天大好事?”
    说著,高彦直接抓起一杯酒灌进董昌嘴里:“就以这坛绍兴雕,预祝你我平步青云,建功立业!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高彦表现出如此盛意,董昌当然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喝到酩酊大醉,相与枕籍而眠。
    但高彦眼底,始终隱藏著一丝清冷光芒。
    对於高彦上门想要借走钱鏐,董昌其实並不情愿。
    钱鏐毕竟是董昌发掘出来的奇才。
    钱鏐容貌丑陋,性格却从容开朗,没有丁点自卑,说话更极有分寸,是个相当討人喜欢的人。
    但高彦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钱鏐。
    “庄子笔下的哀駘它,被鲁哀公授予国之大事,却在不久后弃鲁而去。这大抵只是庄生的道家空想。君子修德,为的不就是治国平天下?焉有弃君上而去者?”
    钱鏐足智多谋,性格仗义,行事宽和,不记仇怨,被人面折而不怒。孝父母,友兄弟,敬师长,言语爽利顺耳,又愿意倾听人言,应答时妙语连珠。
    这些优点当然足以弥补他容貌上的丑陋。
    正如高彦不相信庄子笔下的哀駘它,能恬然放弃国相之位。高彦也绝不相信,修养出如此多优点的钱鏐,是个唾面自乾的纯善之人。
    这种人,挟持者大,其志甚远,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董昌以为得到钱鏐,就確保了自己平生富贵。
    以高彦看来,董昌压根驾驭不住钱鏐。若钱鏐一直留在董昌麾下,董昌虽可藉此水涨船高,终恐有灭族之祸。
    这会让高彦心生恐惧,觉得钱鏐此人不可任用么?
    高彦想起了自己的先祖,北齐神武帝高欢,与高欢麾下大將,后来祸乱南方的侯景。
    侯景也是天下奇才,高欢得侯景而雄霸关东,南梁萧衍得侯景则身死国灭。
    董昌驾驭不了的人才,我高彦却能驾驭。
    唐祚已衰,朝廷就算平灭了草贼,也不过是让地方豪杰们进一步坐大,令世道进一步滑向群雄逐鹿的时代。
    也是高彦、时溥这类人,最嚮往的时代。
    此番南征之行,高彦踌躇满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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