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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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钦载着陆宁远,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真到了一片开阔地。卫士们发觉他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看见他后,很是松了口气,互相通报着九殿下找到了。
    刘钦看见人多,就把陆宁远放在地上。陆宁远缓了好一阵,这会儿自己站着倒也能站住,只是站不太直,肩膀有些歪着,向四周打量一下,就见刘缵骑着马迎面过来,手里还牵着一匹,正是刘钦的小马。
    那时刘缵还是太子,风度翩翩,气度恂恂,骑马而来,看到他时并未注意到,只奔着刘钦过去,见刘钦灰头土脸,嘴角还磕破一块,不知道是和人打架,以为他是从马背上摔下,连忙问他有没有摔坏。
    刘钦看他误会,不知自己如何英勇,便把他同刘骥打架的事情说了,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时情形——当然还带着点春秋笔法——说到最后,说刘骥带着几十个人落荒而逃,各个身上负伤,已是不胜得意,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马,两只带笑的眼睛忽闪忽闪着亮着光。
    刘缵看得好笑,下了马,从怀中抽出汗巾,给他把脸细细擦净了,又给他把两手也擦了一遍。在他擦着的时候,刘钦乖乖的一动不动,全然忘了之前的不快,乐呵呵地问:“大哥,我的小马怎么在你这儿?”
    刘缵道:“刚才侍卫说你不见了,我就过来这边找你,刚好在林子里遇见你的小马,就牵上了。”
    “哦。”刘钦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眼睛滴溜溜一转。
    刘缵问:“又想什么鬼主意呢?”
    刘钦笑道:“哪有。”翻上了自己的小马。
    他刚才想着,自己打架时留了心眼,打刘骥时故意没有打脸,但刘骥打他却留下了罪证,等之后见了父皇,一定要三哥吃不了兜着走,就瞧好吧。
    刘缵也上了马,一转头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陆宁远。这孩子一直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讲,要不是刚好看见,甚至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人。
    他见陆宁远没有马匹,就打算解下一匹借给他,但同他身高相仿的小矮马只有刘钦身下的那匹,其他的都是高头大马,陆宁远未必骑得上去,便问:“你会骑马么?”
    刘钦心想,大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陆宁远那个腿脚,这辈子还能骑马么?这念头一转,忽然感觉自己和三哥也没区别,一时有点心虚,在陆宁远答话之前插口道:“我俩骑一匹就行,陆讷,你上我后面来。”
    那时陆宁远还叫陆讷,闻言又想摇头,让刘钦一瞪,不敢摇了,讪讪过来,也爬上小矮马,坐在刘钦后面。
    马鞍是专为一人骑乘时做的,他怎么坐都不得劲,悄悄地前后挪动几下,虽然还不舒服,却不敢动了,两手从后面环过刘钦的腰。
    刘钦缩了一下,没说痒,腰腹却绷紧了。陆宁远忽地出了身汗,脚下想找什么东西蹬着,但唯一的马镫在刘钦脚下,他只能悬着两腿。
    小矮马慢慢地走着,一下一下轻轻摇着,陆宁远感到自己也正悬浮在空中,不住地摇啊摇啊。
    巧的是许多年后,他从夏人营中救出刘钦,两人也是这个姿势。只是那时他单手抱着刘钦,箍得死紧,生怕他跌落,也怕有拦不住的刀剑落下,十四岁的他却把手抱得轻轻的,把自己当成一片羽毛。
    陆宁远想到小时候,忽地心里一热。
    刘钦从小便是这样的人,和现在岂有分别,自己何必胡乱揣测他?再看刘钦,神色如常的模样,便有点愧疚,不知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心中所想,该多么伤心,连忙把刚才的念头挥个干净。
    明日出发,今夜他仍是宿在刘钦的太子府上,同刘钦分乘两车一道回家,刘钦果然依言给他带来了自己平时用的熏香,却不是让人带来,而是自己过来了,坐下来便笑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起文人雅士的那套了?”
    他态度太过自然,陆宁远张了张嘴,半晌道:“衣服放得太久,又潮,有味道了,我就想熏一下会不会好点……多谢殿下。”
    他没有说,这熏香是他依着那天周章借给刘钦的那件上衣上的味道特意买的,一直没有用过,如今临别在即,不知为何就想着拿了出来,前一天晚上熬夜悄悄熏了很久,以为刘钦第二天闻见会喜欢,却不想事与愿违。
    刘钦点点头,没再追问,眼里像是有笑意闪过,但很快,他整整面容,正色道:“靖方,明日就要启程,有几句话我需要对你说。”
    “殿下请讲。”
    “第一,你也知道,我在回京之前,曾在外面流落过两个月,对翟广部的情况略知一二。其实……我说这些或许不恰当,但想来你也心中清楚——所谓流寇,其实都是寻常百姓,只是生路断绝,这才落草,毕竟不同于夏人。你此去,叛乱自然要平,但要义不在多杀伤人命,一旦条件允许,还是应当剿抚并举,有肯回乡的,尽量出钱安置,钱粮我尽量多想办法。”
    他话虽如此,但无论陆宁远还是他都知道,想从朝廷扣出钱来殊为不易,这话十有八九要沦为空谈。即便如此,陆宁远仍觉一振,站起身来,沉声道:“殿下放心,臣一定尽力而为,替殿下爱养百姓,尽量使其归田。”
    刘钦挥手,“不必称臣,坐下说话。”陆宁远又坐下来。
    刘钦心想:爱养元元,天子之事,用在我身上,僭越之罪不浅。但附近没有旁人,不必担心太多,反倒是陆宁远这般说,绝不是刻意安排,更像是脱口而出,他心里隐约有点愉快,抬手拨拨带来的香,“还有第二件事。”
    他看向陆宁远,声音低了些,“我与翟广也算有些私交,你此去若是能败了他,不要取他性命,尽量生致,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陆宁远一愣,但还是应道:“是。”
    “还有第三件。”刘钦说过公事,说过了半公半私的事,剩下一件便纯是私事了。他转开眼,看向陆宁远摆在床边还未及收的熏笼,看看别处,最后视线又转回陆宁远脸上,“你咳嗽还没好吧?身在军旅,军情如火,固然不比现在,但也要爱惜自身。大夫开的药尽量按时喝,起居饮食要有节,不许带着病回来。”
    陆宁远浑身忽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腾地又站了起来,同刘钦一高一低,大眼瞪着小眼。刘钦问:“怎么?”
    陆宁远半晌没答话,但觉身上发软,如同雪狮子向火,化去一半。他怕跌倒,原地站着没动,好半天才道:“殿下也……也注意身体。”说完,嘴唇哆嗦两下,又补一句,“要多吃饭。”
    刘钦原本正要应是,听到后半句,忽地笑了一声,然后应道:“行,我记住了。”
    陆宁远说完半晌,这才想起正事。他虽然知道刘钦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建康城波谲云诡,看似繁华而杀机四伏,他却要离开刘钦身边。刘钦会好好保护好自己么?他犹豫一下,想要叮嘱,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从那天他昏倒又醒来之后,刘钦就再没有问过他的秘密,也不曾再试探过,时间一长,陆宁远甚至怀疑刘钦是不是真的发现了自己。
    他忐忑多日,刘钦待他却依然如常,他心底里虽然不相信以刘钦的聪明会全无所觉,也不相信他会丝毫不起疑心。但既然刘钦不问,他就也按下没说。这一世与上一世实在太不同了,他怕一旦说出,一切又会变成一样。他实在,实在不敢……
    忽然,刘钦看着他的神情,问:“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宁远回过神,终于道:“殿下要小心。”没有再说别的。
    刘钦一愣,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眼神像是烛火般一闪,随后笑道:“我明白。放心,危险的还不一定是谁呢。”说着抬抬下巴,忽然现出几分傲然睥睨,坐在椅子当中,气势却不觉一变。
    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让陆宁远忽地又想到那日,他脚踏沧浪,扬袂乘风,风波再恶、行路再难,也全不放在眼里,只怕风不够烈、浪不够高,天不翻地不覆,闯不出一个新天地来。
    陆宁远没有做声,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要朝他伸去只手,又忍住了,只是默默看他。刘钦却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你快点睡,明天一早出城时我去送你。”
    明天早上还没到,所以陆宁远先送他走到门外。刘钦一步步迈着脚步,挺拔着脊背走了,新换上的玉佩在腰间泠泠作响。陆宁远在门后站了半晌,等看不见了,才关上了门,转身回屋,拿起刘钦放在桌上的香,凑在鼻子边闻闻,然后发了阵呆,把收拾好的包袱打开,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一拿出,把香放在最里面,将一本书压在上面。
    他于是顺便把那本书拿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然后像上一世与这一世的许多次一样,展开来瞧了一阵,又折好放了回去,将东西一一归位,重新打好包袱,又坐一阵,便洗漱睡觉了。
    他打过太多的仗,即使明天便要启程,今天却还沾枕就着,一夜无梦,就连乾亨六年、同样也是正统元年的那个腊月十五,也没有再梦到。
    第二天寅时刚过半,天还大黑着,他便起身,刘钦果然如约相送,陪他一起到了郊外。
    他们到了营中,才到点卯之时。张大龙、李椹他们已经先住在兵营里面,这会儿也纷纷起身,让士兵列队,预备誓师。
    又过两个时辰,到晌午时,朝廷便有旨意下来,命令出兵,赐以厚贶,为壮行色。士卒一时山呼万岁,声音虽响,仔细听时,却少几分杀气、胆色,一听便不是什么雄师。
    刘钦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这些兵都是临时拼凑而来,不是兵油子,就是从未经过训练、刚被征调过来的乡民,别人他或许不知,但翟广手下是些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驱此羸弱之卒,如何能当貔虎之众?陆宁远此去,形势其实不比在建康的他好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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