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革新 - 第21章 一鸣惊人(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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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皇帝的送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然张居正佇立原地,並未即刻告退。
    他似有千言,终化作对御座上的朱翊钧再度俯身一拜,沉声道:“陛下,臣尚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讲。”
    “陛下筹谋开矿增收、移民实边於辽东,此等深谋远虑,诚为国计,內外臣工,无不感佩陛下为国之心。”
    张居正拱手而奏,语至中途,却不禁长嘆一声,“然陛下可还忆及,去年七月,因江南织造事,朝堂曾起微澜?”
    “时松苏水患,百姓流离,地方钱粮难以筹措,臣闻陛下派太监孙隆前去织造,於是臣急忙上书劝諫灾区多难,无钱纺织。”
    “彼时松苏水患,民生凋敝,流离失所,地方钱粮支絀。臣闻陛下遣內官孙隆前往督造,忧其加派扰民,遂急上疏,力陈灾区困顿,实无余力应付织造之需。”
    “后方知陛下乃动用內帑交付孙隆,並未摊派於地方,扰累百姓。”
    “此事虽为臣一时误解圣意,然陛下可还记得,臣当时疏中所陈之言?”
    朱翊钧闻言默然,他大概猜到了张居正想说什么。
    见皇帝未置可否,张居正继续道:
    “彼时臣言: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陛下所言,开矿可纳流民,移民可紓贫困,此论固然有理。然此等政令一旦下达地方,层层施为,其情其状,恐非初始所料。”
    “方今之世,朝廷既要推行新法,清丈田亩;又要筹备移民实边;边事亦需用兵。凡此种种,皆加诸地方,可谓事上加事,百姓疲於奔命,恐不堪其扰啊!”
    “臣斗胆恳请陛下,圣心勤於大政方略固善,然於地方细务,或可稍缓图之,非万不得已,暂勿再增新事,以使地方稍得喘息,新法推行亦能稳固。”
    言毕,张居正再行深揖,而后恭谨退出乾清宫,將满殿寂静与沉思,独留与御座之上的朱翊钧。
    “但朕所为,皆为大明长远计……后世,当能理解朕今日之苦心。”
    这便是属於穿越者独有的痛苦了,这个世界没人理解自己。
    胸中丘壑万千,欲成之事,实在太多太多。
    “皇爷,”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见朱翊钧默然良久,遂小心翼翼地轻声提醒,“夜色已深,明日尚需早朝,还请龙体保重。”
    朱翊钧从沉思中回神,略带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安置歇息吧。”
    大明的早朝是很早的。
    而这个早朝自己很明显缺席不了,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宣布。
    ......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著紫禁城。
    內阁官署內,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个焦灼等待的身影。
    张四维端坐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著长须,面沉似水。
    申时行则在不大的籤押房內踱步,衣袍摩擦,发出细微却扰人的声响。
    张居正此次面圣,不仅关乎君臣二人这些年维繫的平衡,更直接决定內阁首辅之位的稳固。
    还决定著新政能否全面推行。
    而他们二人,政治前途亦繫於此。
    若张居正失势,他们这些依附其羽翼之人,焉能倖免?
    但没想到一直到天色渐黑,张居正还没有回来。
    “时间为何如此之长?”申时行毕竟还是年轻,终於没有沉住气。
    张四维捻须的动作一顿。
    他何尝不急?只是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功夫。
    忽的,皇帝年轻的面庞,以及皇帝近日的所作所为在他脑海中闪过。
    灵光一闪,他想通了些许关节。
    他心头那块悬著的石头,落下了几分。
    张四维抬起眼,脸上不见焦虑,反添了几分深沉的意味。
    “是超乎预料,这说明陛下颇有主意,相国也需仔细斟酌应对,並非坏事。”
    见申时行眉宇间的忧色未散,张四维嘴角边洋溢出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你想,若真如你我先前所忧那般,君臣失和,相国此刻恐怕早已拂袖而归,何至於耽搁至今?”
    申时行微微一怔,紧锁的眉头略微鬆动,醍醐灌顶,越想越是如此。
    “是啊,眼下相国迟迟未归內阁,必在与皇帝洽谈,这意味著皇帝並未决意掀翻棋盘,想要亲自执子,只是想调整棋子的位置。”
    思及於此,申时行胸中鬱积之气顿消,他长舒一口气,略一頷首。
    “凤磐前辈所言极是,是晚生急躁了。”
    “哈哈哈,凤磐果然聪敏过人!”
    一阵洪亮的笑声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屋內的沉寂。
    话音未落,身著緋袍的张居正已大步跨入內阁,面带笑容,步履轻快,全无疲惫之態。
    张四维和申时行对视一眼,都颇为吃惊。
    相国今日异於往常啊。
    难道此次洽谈大获成功,甚至成功得超过想像?
    不然喜怒不形於色的相国何至当眾大笑。
    “看来相国此次面圣恐怕不止是如愿以偿,应当是別有收穫吧?”
    张四维站起来迎张居正笑道。
    “哈哈哈。”张居正笑而不语,而是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
    他一边抚摸自己的长须一边给自己倾倒茶水,一饮而尽,连续喝了三碗茶水之后,这才眯眼品味起来。
    忽然,张居正睁开眼睛对著二人颇有深意的说道。
    “好茶,这茶淡而清香,须得多喝才能后知后觉其中清香。“
    申时行默默揣摩此话,而张四维则更加惊讶张居正此刻的状態。
    在他眼中张居正是一向稳重,从来都是行不假於色,不怒自威。
    像今日如此表现,却是少之又少,並不多见。
    他不由沉思。
    “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消息让相国振奋如此?”
    张四维想著,但想来想去,无外乎皇帝的表现。
    於是他好奇道:“陛下变化果真那般大?让您也不禁侧目?”
    “大,非常之大。”张居正闻言回忆起今日的谈话,他发现虽然皇帝都是在和他商量,但是话题的节奏其实都是由皇帝把控的。
    皇帝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拿出一些东西震住他,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更让张居正欣慰的是,皇帝没有想著用这些东西为自己谋求利益,相反,他是为了践行自己所想的治国理念牺牲了自己的一部分利益。
    为此,他甚至愿意妥协,让自己暂时把控朝政。
    这就很让张居正感到开怀了。
    这不仅代表皇帝的信任,还代表皇帝的成熟。
    下放权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並不容易。
    尤其对於当今的天子而言,他虽然当了八年皇帝,但是却没有真正大权在握过。
    掌握过权力之后去下放是一回事。
    被架空、从未掌握过权力再去下放权力,那是另一回事。
    不可混为一谈。
    这些都是他出了宫门之后才慢慢想到的,也正是如此,他才感到越发的开心。
    那种培养出圣主贤君的成就感在心中久久不去。
    反而因为他想得愈多,如此成就感愈强。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还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成名,刚中举人。
    那年他十六岁。
    张四维看著张居正居然说著说著又呆愣在那,嘴角扬起微笑,眼睛不眨一下,就知道张居正此时在发呆。
    他此刻只觉得越发离奇。
    他不由看著申时行,申时行也发现张居正在发呆,不由摊手作无奈状。
    “太岳,太岳....”
    张四维先是轻呼两声,然后在张居正眼前挥了挥手,张居正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两个人那稀奇的眼神,不由尷尬的咳了一声。
    张四维帮著张居正倒茶水,拉著椅子拉到张居正身边坐下,周围几个整理文书的中书舍人见此,很识相的抱著东西离开了。
    但他们离开时还不忘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好奇的人可不止是两位阁老。
    张四维还专门盯著他们离开,然后凑到张居正身边,低语道:
    “太岳,你我相交多年,同僚也多年,来,和我俩好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申时行闻言也立刻搬著椅子凑了过来。
    他也好奇这件事情。
    张居正见此哑然失笑,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两下。
    乾清宫里,天子面对一群內侍宦官,言语间透出的决绝与掌控,远超眼前这两位同僚此刻的揣测。
    他们还是想得简单了。
    他向来不喜欢故弄玄虚,可他忽然发现如果直白的將这件事情宣告两人,则太过於没有仪式感。
    皇帝禁收宦官这件事情哪怕在惜字如金的史册上也是要浓墨重彩、细细说道的。
    因而他觉得仪式感还是非常重要的。
    他酝酿了一番,回忆起了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候压抑的状態。
    张四维和申时行茫然的发现张居正又开始发呆了,正准备试著再叫醒张居正,让他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张居正的身体竟然开始颤抖起来。
    两人大惊,申时行被嚇得后背出了汗,还以为张居正有了什么急症,就在张四维准备呼唤其他人连忙通知太医院的人来诊治的时候,却见张居正红著眼睛,情绪激动,声音沙哑道:
    “凤磐、瑶泉,皇天庇佑,老天开眼了。”
    “陛下今日下詔再不收宦官入宫。”
    张四维和申时行闻言格外诧异,他们相对一眼,居然无法理解张居正为什么如此激动。
    不收宦官自然是好事,能少点內帑开支,宦官也能少点,可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明朝又不是每年都收,財政紧张的时候还会让宫女太监回家呢。
    这种事情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难道皇帝把张居正气到了?
    他要求皇帝不侵吞外库,皇帝左右言他,最后承诺不收宦官?
    申时行心头忧虑更甚。
    相国日夜操劳,心力交瘁,莫不是……糊涂了?
    他见过老者失智,连亲子亦不识。
    此状,何其相似。
    张四维捕捉到申时行脸上那抹深切的担忧,心下一沉,再看张居正激动难抑的模样,自己眼眶竟也红了。
    湿意上涌,他险些要抱住张居正痛哭。
    陛下何其凉薄!竟將股肱之臣逼至神思恍惚!
    张居正见张四维眼圈通红,泪將夺眶,顿生感同身受之念。
    当初在乾清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如在梦中,唯恐梦醒。
    幸非梦境。
    他伸手,紧紧握住张四维的手。
    再转头,欲去拉申时行。
    三人当同心同德,共辅新政,方不负陛下信任,不负此番天恩。
    目光触及申时行,却见他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瑶泉,你为何不笑?”
    张居正诧异发问,蓄在眼眶的泪水猝不及防,顺著脸颊滑落。
    申时行见此情景,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化为確信。
    相国定是在宫中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至此,神志已不清。
    他再也绷不住,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相国!天子若猜忌至此,我等不如掛印而去,归乡颐养天年,尚不失为一条退路啊!”
    张居正一脸茫然。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申时行兀自抹泪,泣不成声。
    “怎可如此待相国?陛下何至於此!”
    张四维紧握著张居正的手,亦是面露悲戚。
    “太岳,你受委屈了!早知陛下如此容不下你,此次面圣,我便该同去!”
    唯余张居正,呆立原地,看著眼前痛哭的两人。
    一阵恍惚。
    这当真不是梦?
    若非是梦,陛下怎会行此霹雳手段,罢黜阉宦?
    若非是梦,眼前二人举止怎会如此荒诞不经?
    是了,定是梦。
    人老易多梦。
    他下意识抬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痛。
    钻心的痛。
    並未醒来。
    那眼前这……算怎么回事?
    张居正彻底懵了。
    谁料,正自痛哭的两位阁老瞧见他这自残般的举动,哭声更响。
    相国果然失心疯了!
    都开始掐自己了!
    直房外的中书舍人们听著里面三位阁老的哭声,面面相覷,手足无措。
    眾人纷纷猜测,莫不是俺答汗几十万铁骑已兵临城下?
    就在此时,直房內陡然传来张居正的怒斥。
    声音严厉,怒问二人因何作此怪状!
    剎那间,大堂內悬著的心齐齐落下。
    还好,还好。
    若三位阁老同哭,那必是天崩地裂之祸,须得立刻通报宫里。
    不然阁老何至於此?
    可未过一刻钟,直房內又传出动静。
    哭声。
    笑声。
    还有又哭又笑的怪声。
    其中张四维的狂笑尤为突出,一声高过一声,几欲掀翻屋顶。
    申时行则是哭笑不得,声音哽咽又带著狂喜。
    隱约还能听见张居正厉声呵斥,让二人注意仪態。
    看来三位阁老也知自己动静太大。
    但堂內眾人再次茫然。
    这下,是彻底看不懂了。
    所有人停下手中笔墨,你看我,我看你。
    大眼瞪小眼。
    空气仿佛凝固。
    直到一个胆小的舍人,小心翼翼地张了张嘴。
    虽未出声,旁人却奇异地看懂了他的口型。
    “阁老们……都疯了。”
    直房內,余音绕樑,哭声与笑声的残响尚未散尽。
    方才的闹剧隨著张居正的解释已经悄然结束。
    张四维的手用力攥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平復自己狂跳的心。
    方才的情绪失控,已是失態。
    可张居正再次说到的消息,更让两人觉得惊骇。
    皇帝,要復设宰相之位,命张居正为相?
    张四维只觉一股热流衝上头顶,为同僚的际遇感到振奋。
    这是何等的荣宠!太祖皇帝废相之后,严令后世子孙不得復设,如今陛下竟要为张居正破此祖制!
    但隨即,一阵复杂的情绪也涌上心头。
    嫉妒。
    凭什么是他张居正?
    首辅已是人臣之巔,若再加“相”名,那便真正是百官之首,权柄之重,几可与天子分庭抗礼。
    这哪里是信重?分明是捧杀!
    张四维几乎要脱口而出,提醒张居正其中凶险。
    歷朝歷代,权臣有几个得了善终?陛下此举,与將张居正架在火上烤有何区別?
    死期將至!
    “陛下还欲拆分兵部,另设一衙门,专司军械、马政。”张居正的声音平静,却如惊雷炸响。
    张四维猛地抬头,看向张居正。
    拆分兵部?
    这……
    若只是单纯復相,確有捧杀之嫌,可加上拆分兵部,限制兵权,似乎又透著一股制衡的味道。
    难道陛下真有如此深远的谋划?
    人,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內,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是从前的孱弱都是偽装,还是……真的变了?
    这个想法不仅盘踞在张四维的脑海中,更是三位阁老共同的想法。
    申时行抚著胸口,试图平息急促的呼吸。
    皇帝的手段,太过刚猛,也太过……不可思议。
    復设相位,违逆祖制,朝野必然震动,言官的奏疏怕是要堆满文华殿。
    陛下不可能不清楚这其中的阻力。
    但他还是做了。
    这份魄力,这份决断……
    申时行心中既是惊嘆,又是难言的羡慕。
    他看向张居正,又扫过张四维,最终目光落在虚空,带著几分悠远感慨。
    “楚庄王……”申时行喃喃低语,声音带著一丝颤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
    “今日,陛下便欲问鼎之轻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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