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 第1480章 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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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0章 进步
    隆化二年(343)七月十六,经过长达半年的整顿以及两个月的实际操舟训练,停泊于漂渝津港口内的船只准备起航,驶往辽东。
    此番总共出动十五艘船,运输了自冀州收集的粟麦六万斛,外加部分农具、种子、布匹等日用品——当然,武器也是必不可少的。
    每艘船超额配备了一倍人手,即三十人,十五艘船四百五十人,漂渝津的海船户基本上是主力尽出了。
    如果算上从沙门镇调来的老手五十人,以及总计二百八十家河北民户、少许护兵外,总人数在两千上下,算得上是一次规模庞大的航行了。
    这会离出航还有一段时间,彰武县教谕梁彰跟随郡县官员来到了海边,为船队送行。
    上官们都去陪度支校尉、都尉说话了,梁彰则登上了高高的河堤,眺望大海。
    他今年十六岁,从小读书刻苦,习文练武不断,于是在四月间被邵勋任命为彰武县教谕,让他在这边广收学生,以备将来有用。
    梁彰原本不知道这些学生将来要干什么,但这会渐渐明白了。
    不过他不关心这个,他只是对大海有些好奇,时常想着海那一头有什么,并乐此不疲。
    土包下已经集结了许多海船户,这会正在训话,或者说是最后的叮嘱。
    “出海之时,必择大汛、小汛之间开船,鲜有危险也。如大汛行船,倘值风势正急,恶水急紧,则操控不易也。一船退下,纽二连三,梢尾相击,风雨相攻,人无措手,必搁浅坐滩,动弹不得。”
    “如遇顺风,鼓帆甚急,则减帆降速,投奔港汊稍泊,不得贪程。何也?忧风势不止,天色昏暗,不知所在,易迷航也。”
    “若遇顺风,正操帆时,忽然转打不定,勿要迟疑,即刻寻港汊暂避,不得存侥幸之心,以为可静待风止。”
    “如猝遇暴风,缓急之间难以奔港汊躲避,则急抢上风,多抛石锚,系紧帆缆。如船只重载,则频频点看底舱,怕有客水侵入。”
    “至港汊避风时,如是春夏间,须得用壮缆,深打椿桩,盖因恐有山水发洪冲突之患。”
    “全程沿着海岸走,勿要脱队……”
    训话的嗓门很大,似乎也非常老练,底下人齐齐站着,没有半点杂音。
    梁彰听得津津有味,乖乖,航海这么多门道!
    此时所讲只是面向普通船工的,让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至于仓促间傻呆呆的,茫然无措——大海凶险,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线之机,稍稍迟疑,兴许桅杆就被吹断了,又或者触礁坐滩,酿成事故。
    对于一船之长或者更高级的船队首领,需要掌握的就更多了。
    梁彰暗暗猜测,这些经验是不是拿前人血的教训换来的?看样子非常全面,很是规范,父——陛下推动航海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产生了效果。
    不然的话,放魏晋那时,航海固然也行,但危险性就要大上许多了,很多时候茫然不知危险来临,或者危险来了,笨手笨脚,不知道该做什么自救……
    厉害!梁彰悄悄下了小土包,不再打扰他们。
    ******
    齐王府右常侍曹宪战战兢兢上了船,脸色难看得很。
    身边跟着几个青州老家过来的僮仆,亦是面色惨白,惶恐不已。
    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曹宪只觉身形一震,差点摔倒在地,慌忙扶住船舷后,他才稍稍站稳了脚跟。
    当然,也只是暂时站稳了而已。
    今天天气很好,可波浪着实不小——或许波浪真不大,可在曹宪眼里却大得吓人。
    只见船只像喝醉了酒一样,上上下下,颠簸不定。时而又左右摇晃,让人东倒西歪,才刚走出去几里地,曹宪就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了。
    伺候多年的僮仆眼疾手快,强忍着自己心中的恶心,扶着贵人,忍受着难闻的气味,看着曹宪张着血盆大口,把早上吃的胡饼、豚肉尽数吐进了海里。
    吐着吐着,僮仆们也受不了了,一时间,船舷旁呕声连连,吓得船工赶紧过来,将他们扶稳,别掉海里去了。
    用清水漱了漱口,又擦了把脸之后,曹宪瘫坐在甲板上,慢慢感觉魂归位了。这时候还是很恶心,恨不得能变成鸟,一口气飞回依然清晰可见的海岸。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又稳了会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船舱,先仔细检查了下几个大木箱,发现都锁得好好的之后,便什么也不顾了,昏昏沉沉躺在地毯上,目光发散,面容呆滞。
    甲板之上,船工们的状态也有些不好。
    他们之前多在长江行船,来到漂渝津集训了几个月,仍然称不得海上男儿。好在每艘船上有几个老手带着,本身对晕船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故还能操控船只,往东北方向前进。
    船队就这样静静航行着,从白天到晚上,然后又到白天,复至黑夜,如此循环。
    一直到四五天后,曹宪终于慢慢缓了过来,从充满酸臭味的舱室内走出,先下船清点了一下物资,然后又看了看坐在舱底的数十民人。
    他们男女老少都有,此刻躺得横七竖八,几乎都没力气起身。
    曹宪皱了皱眉,转身对一名僮仆说道:“去,借一些洁具过来,将舱底清理一下。”
    “七郎,这些百姓怎么办?”僮仆问道。
    “将他们请到甲板上去透透风,总窝在船底,不出事就怪了,昨晚——”说到这里,曹宪叹息一声。
    昨晚已经死了一人,被扔进了海里。
    不知道怎么死的,船工们也不关心他怎么死的,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抬着尸体就扔了下去。
    其家人哭喊连天,但没有用,这就是海上的规矩。别说死人了,便是得了病的活人,都有被扔下海的风险。
    这不是开玩笑。你对病人仁慈了,很可能就是对其他健康的人的残忍,船上那么狭小的空间,一旦传染病爆发起来,将极为凶险。
    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都是用血泪教训换来的。
    当然,这也是看人的。如果是曹宪这种身份,除非他真病死了,不然只要还有一口气,断然不可能被扔下海。
    僮仆离去之后,很快又回来了,禀道:“七郎,张翁说马上就到历林口了,届时可上岸休整数日,再熬一熬便可。”
    曹宪沉默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
    “哗啦啦……”船桨拨开水面,驶入沼泽深处。
    周围到处是泛滥的沼泽。辽水流经其间时,河道已经十分模糊了,几乎看不见固定的河床,到处都是漫溢区。
    就在这一片水乡泽国之间,隐隐见到几个地势较高的沙洲,各自营建了十余、数十不等的木屋,可供人居住。
    木屋中间,往往还矗立着高高的岗楼,有人站在上面,四处眺望。
    这就是历林口(今营口市一带),背枕辽水,面朝大海,周围数百里沼泽,环境十分恶劣。
    仅有的几块高地被利用了起来。人们在此修筑堤坝、围堰,开垦农田,放牧牲畜。但规模十分有限,因为燕王裕并不怎么重视这里,即便上次征辽时水师已经自此度入辽东、玄菟腹地。
    大船还停泊在入海口附近,小船则一艘艘靠近沙洲,然后将货物卸了下来,交给在此等候多时的一位名叫庞曜的官员。
    曹宪第一时间踏上了坚实的草地,回望海上隐隐约约的船队时,差点流下眼泪,太不容易了。
    就在此时,他发现庞曜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顿时回过神来,自嘲道:“让庞县丞见笑了。”
    “无妨。”庞曜摆了摆手,道:“首次出海之人,都这个样子,我见过不少了。”
    “哦?以往还有人来历林口?”曹宪问道。
    “有人自无棣来,有人自辽西来。”庞曜吩咐随从去交割货物,口中回道。
    “无棣还好说,辽西那么近,也坐船来此?”
    “有些物事太笨重了,陆运几无可能,只能船运。”
    “比如——”
    “比如水硙、羊毛织机。”
    “那不应该运到旅顺吗?怎会来历林口?”
    “襄平、新昌、安市、汶、居就五县离旅顺甚远,必得经此处。”
    “原来如此。”曹宪点了点头,旋又感慨道;“燕王果有雄心壮志,辽东多水,碾硙有大用。又多羊毛,织机亦用得上。”
    “为了把索头圈起来,本就要给他们找些事做。”庞曜大笑道。
    “听闻许多鲜卑酋豪开始建庄园了?”曹宪又问道。
    “不错。”庞曜回道:“大王给他们分地,教他们三茬轮作之术,又想办法从左国苑采买耕马。这边太荒凉,若往襄平那边走就可以看到了,一片豆田之后,便是一片麦田,然后则是一片草场。可惜广成泽的苜蓿在这边长势不好,也不知怎么回事,前阵子殿下还在悬赏能培育辽东苜蓿之人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木亦如是。”曹宪说道:“昔年陛下自秦州引种苜蓿,初时也不怎么样。辽东更加苦寒,兴许得再等等,让苜蓿能适应这片天地方可。”
    “是这个理。”庞曜点头道,然后手一伸,指着远处一排排的屋舍,道:“木屋粗陋,还望见谅。库房中已存有可供两千人五日所需粮食,君等自打水做饭即可。”
    “多谢。”曹宪深施一礼。
    庞曜连忙将他扶了起来,道:“齐王乃我家主公骨肉至亲,都是应该的。将来两家还得守望互助呢,辽地这么大,光靠一个燕藩还是有些吃力,若燕、齐二藩同心协力,则无不利。”
    曹宪深以为然,于是便不再矫情,带着僮仆及一部分百姓上岸,聊做休整。
    数日后,他们还会南下,沿着辽东国西部海岸线航行,给平郭、北丰二县各送一次货,然后直趋旅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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